2015年10月4日 星期日

<沈從文自傳>

可是只要我不逃學,在學校裡我是不至於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。我從不用心唸書,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。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,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,一字不遺,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,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,更使我輕視學校。家中不瞭解我為什麼不想上進,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聰明用功,我不瞭解家中為什麼只要我讀書,不讓我玩。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,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麼稀奇。最稀奇處,應當是另外那些人,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。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?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鹽水裡一淬方能堅硬?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,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做成?為什麼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麼一個圓眼,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?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。


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,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。我要知道的太多,所知道的又太少,有時便有點發愁。就為的是白日裡太野,各處去看,各處去聽,還各處去嗅聞,死蛇的氣味,腐草的氣味,屠戶身上的氣味,燒碗處土窯被雨以後放出的氣味,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,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。蝙蝠的聲音,一隻黃牛當屠戶把刀進它喉中時歎息的聲音,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,黑暗中魚在水面撥剌的微聲,全因到耳邊時份量不同,我也記得那麼清清楚楚。因此回到家裡時,夜間我便做出無數稀奇古怪的夢。經常是夢向天上飛去,一直到金光閃爍中,終於大叫而醒。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,還常常使我在半夜裡無法安眠,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裡去,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裡去。
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,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。我得用這方面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面的疑問。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。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,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。
照地方風氣說來,一個小孩子野一點的,照例也必須強悍一點,才能各處跑去。因為一出城外,隨時都會有一樣東西突然撲到你身邊來,或是一隻兇惡的狗,或是一個頑劣的人。無法抵抗這點襲擊,就不容易各處自由放蕩。一個野一點的孩子,即或身邊不必時時刻刻帶一把小刀,也總得帶一削光的竹塊,好好地插到褲帶上;遇機會到時,就取出來當作武器。尤其是到一個離家較遠的地方看木傀儡戲,不準備廝殺一場簡直不成。你能幹點,單身往各處去,有人挑戰時,還只是一人近你身邊來惡鬥,若包圍到你身邊的頑童人數極多,你還可挑選同你精力不大相差的一人。你不妨指定其中一個說:要打嗎?你來。我同你來。照規矩,到時也只那一個人攏來。被他打倒,你活該,只好伏在地上盡他壓著痛打一頓。你打倒了他,他活該。把他揍夠後,你可以自由走去,誰也不會追你,只不過說句下次再來罷了。
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,即或結伴同行,到什麼地方去時,也會有人特意挑出你來毆鬥,應戰你得吃虧,不答應你得被仇人與同伴兩方奚落,頂不經濟感謝我那爸爸給了我一分勇氣,人雖小,到什麼地方去我總不害怕。到被人圍上必須打架時,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來,我的敏捷同機智,總常常佔點上風。有時氣運不佳,不小心被人摔倒,我還會有方法翻身過來壓到別人身上去。

我本想走得越遠越好,正以為我必得走到一個使人忘卻了我的存在種種過失,也使自己忘卻了自己種種癡處蠢處的地方,才能夠再活下去。可是一到常德後,便有個親戚把我留下了。
到常德後一時什麼事也不能做,只住在每天連伙食共需三毛六分錢的小客棧裡打發日子。一個人既然無事可做,因此到城頭看過了城外的一切,還覺得有點不足時,就出城到那些大場坪裡找染坊工人與馬伕談話,情形也就十分平常。我雖然已經好像一個讀書人了,可是事實上一切精神卻更近於一個兵士,到他們身邊時,我們談到的問題,實在比我到一個學生身邊時可談的更多。就現在說來,我同任何一個下等人就似乎有很多方面的話可談,他們那點感想,那點希望,也大多數同我一樣,皆從實生活取證來的。可是若同一個大學教授談話,他除了說說書本上學來的那一套心得以外,就是說從報紙上得來的他那一分感想,對於一個人生命的構成,總似乎缺少一點什麼似的。可交換的意見,也就很少很少了。
朋友介紹我到那邊去,以為做事當然很容易。那時節何鍵正做騎兵團長,歸省政府直轄,賀龍做支隊司令,歸清鄉指揮統轄,部隊全駐防桃源縣。我得到了個向姓同鄉介紹信之後,就拿了去會賀龍,我得了個拿九元乾薪的差遣,只一月便不幹了。又去晉謁別的熟人,向清鄉指揮部謀差事。可是兩處雖有熟人,卻毫無結果。書記差遣一類事情既不能做,我願意當兵,大家又總以為我不能當兵。

我既答應了那同鄉,不管多少錢,不拘什麼位置,都願意去。三天以後,於是就隨了一行人馬上路了。我的職務便是機要文件收發員。臨動身時每人照例可向軍需處支領薪水一月。得到九塊錢後,我什麼也不做,只買了一雙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子,買了半斤冰糖,把餘錢放在板帶裡。那時天氣既很熱,晚上還用不著棉被,為求灑脫起見,因此把自己惟一的兩條舊棉絮也送給了人,自己背了個小小包袱就上路了。我那包袱中的產業計舊棉襖一件,舊裌襖一件,手巾一條,夾褲一條,值一塊二毛錢的絲襪子一雙,青毛細呢的響皮底鞋子一雙,白大布單衣褲一套。另外還有一本值六塊錢的《雲麾碑》,值五塊錢褚遂良的《聖教序》,值兩塊錢的《蘭亭序》,值五塊錢的《虞世南夫子廟堂碑》。還有一部《李義山詩集》。包袱外邊則插了一雙自由天竺筷子,一把牙刷,且掛了一個碗底邊鑽有小小圓眼用細鐵絲鏈子扣好的搪瓷碗兒。這就是我的全部產業。這份產業現在說來,依然是很動人的。
這次旅行與任何一次旅行一樣,我當然得隨同夥伴走路。我們先從湖南邊境的茶峒到貴州邊境的松桃,又到四川邊境的秀山,一共走了六天。六天之內,我們走過三個省份的接壤處,到第七天在龍潭駐了防。這次路上增加了我新鮮經驗不少,過了些用木頭編成的渡筏,那些渡筏的印象,十年後還在我的記憶裡,極其鮮明佔據了一個位置(《邊城》即由此寫成)。晚上落店時,因為人太多了一點,前站總無法分配眾人的住處,各人便各自找尋住處,我卻三次佔據一條窄窄長凳睡覺。在長凳上睡覺,是差不多每個兵士都得養成習慣的一件事情,誰也不會半夜掉下地來。我們不止在凳上睡,還在方桌上睡。第三天住在一個鄉下紳士家裡,便與一個同事兩人共據了一張漆得極光的方桌,極安適地睡了一夜。有兩次連一張板凳也找尋不出時,我同四個人就睡在屋外稻草堆上,半夜裡還可看流星在藍空中飛!一切生活當時看來都並不使人難堪,這類情形直到如今還不會使我難堪。我最煩厭的就是每天睡在同樣一張床上,這份平凡處真不容易忍受。到現在,我不能不躺在同一樣床上睡覺了,但做夢卻常常睡到各種新奇地方去,或回復到許多年以前曾經住過的地方去。

這人姓聶,與熊希齡同科的進士,上一次從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兒子。這人是那統領官的先生,從一個縣長任上卸職,一來時被接待住在對河一個廟裡,地名獅子洞.為人知識極博,而且非常有趣味,我便常常過河去聽他談宋元哲學,談大乘,談因明,談進化論,談一切我所不知道卻樂意知道的種種問題。這種談話顯然也使他十分快樂,因此每次所談時間總很長很久。但這麼一來,我的幻想更寬,寂寞自然也就更大了。
我總彷彿不知道應怎麼辦就更適當一點。我總覺得有一個目的,一件事業,讓我去做,這事情是合於我的個性,且合於我的生活的。但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事業,又不知用什麼方法即可得來。
當時的情形,在老朋友中只覺得我古怪一點,老朋友同我玩時也不大玩得起勁了。覺得我不古怪,且互相有很好友誼的,只四個人:一個滿振先,讀過《曾文正公全集》,只想做模範軍人。一個陸弢,俠客的崇拜者。一個田傑,就是我小時候在技術班的同學,第一次得過兵役名額的美術學校學生,心懷大志的角色。這三人當年紀輕輕的時節,便一同徒步從黔省到過雲南,又徒步過廣東,又向西從宜昌徒步直抵成都。還有一個回教徒鄭子參,從小便和我在小學裡唸書,我在參謀處辦事時節,便同他在一個房子裡住下。平常人說的多是幼有大志,投筆從戎,我們當時卻多是從戎而無法用筆的人。我們總以為目前這一份生活不是我們的生活。目前太平凡,太平安。我們要冒點險去做一件事,不管所做的是一件如何小事,當我們未明白以前,總得讓我們去挑選,不管到頭來如何不幸,我們總不埋怨這命運。因此到後來姓陸的就因泅水淹斃在當地大河裡。姓滿的做了小軍官,廣西江西各處打仗,民十八在桃源縣被捷克式自動步槍打死了。姓鄭的從黃埔四期畢業,在東江作戰以後,也消失了。姓田的從軍官學校畢業做了連長,現在還是連長。我就成了如今的我。

過了不久,一場熱病襲到了身上,在高熱糊塗中任何食物不入口,頭痛得像斧劈,鼻血一碗一灘的流。我支持了四十天。感謝一切過去的生活,造就我這個結實的體魄,沒有被這場大病把生命取去。但危險期剛過不久,平時結實得同一隻猛虎一樣的老同學陸弢,為了同一個朋友爭口氣,泅過寬約一里的河中,卻在小小疏忽中被洄流捲下淹死了。第四天後把他屍體從水面拖起,我去收拾他的屍骸掩埋,看見那個臃腫樣子時,我發生了對自己的疑問。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邊去餓死,有什麼不同?若前些日子病死了,連許多沒有看過的東西都不能見到,許多不曾到過的地方也無從走去,真無意思。我知道見到的實在太少,應知道應見到的可太多,怎麼辦?
我想我得進一個學校,去學些我不明白的問題,得向些新地方,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。我悶悶沉沉的躺在床上,在水邊,在山頭,在大廚房同馬房,我癡呆想了整四天,誰也不商量,自己很秘密的想了四天。到後得到一個結論了,那麼打量著:「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,多見幾個新鮮日頭,多過幾個新鮮的橋,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後一點氣力,嚥下最後一口氣,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,似乎應當有意思些。」到後,我便這樣決定了:「儘管向更遠處走去,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,把自己生命押上去,賭一注看看,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,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?若好,一切有辦法,一切今天不能解決的明天可望解決,那我贏了;若不好,向一個陌生地方跑去,我終於有一時節肚子癟癟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陰溝邊,那我輸了。」
我於是就拿了他寫給我的一個手諭,向軍需處取了二十七塊錢,連同他給我的一分勇氣,離開了我那個學校,從湖南到漢口,從漢口到鄭州,從鄭州轉徐州,從徐州又轉天津,十九天後,提了一卷行李,出了北京前門的車站,呆頭呆腦在車站前面廣坪中站了一會。走來一個拉排車的,高個子,一看情形知道我是鄉巴佬,就告給我可以坐他的排車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。我相信了他的建議,把自己那點簡單行李,同一個瘦小的身體,擱到那排車上去,很可笑的讓這運貨排車把我拖進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,在旅客簿上寫下——
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
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,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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